2015/1/13 16:48:47 From: 施儒奎
长乐乡方圆十里,老老幼幼无人不识“鹞圣”此人,不为别的,只因他的纸鹞做得多,做得好,飞得高。识字后,我得知古代有诸如 “书圣”、 “医圣”、“药圣”、“酒圣”的,但从未听过“鹞圣”这称谓。
“鹞圣”是个有分量的名字,响当当如同村祠里的古铜锣,十里之外余音贯耳。
“鹞圣”是我的父亲,本名崇圣,乳名晚成。老人家今年该八十有六了。从我记事起,秋风起,重阳到,那是父亲最忙的时候,村里的孩子大多上门求他织鹞架。父亲嘴里总是乐呵呵地吐出那句永不变更的话:“不织了,不织了!最后一架,最后一架!”可是,孩子们总能满意而归。
我家后面荒坡有一大丛竹子,据说是父亲年轻的时候种下的,父亲曾为这丛竹子操了不少心。秋分过后,调皮的孩子常常一小撮一小撮来偷竹削篾做纸鹞,糟蹋了不少竹笋和嫩竹,父亲心疼不已。有一回,父亲拎住几个正在偷竹的小调皮,教训道:“以后不要再来偷了,我帮你们砍竹削篾做鹞。”自然,那丛竹子又焕发了蓬勃的生机;当然,父亲每年也多了一份白干活——帮村里的小调皮们织鹞架,“鹞圣”这名从此在乡里叫开了。
父亲是破竹削篾的好手。农忙农闲,在村头的那棵百年老榕底,常常见到父亲光着膀子低着头站在那里用功削篾。他砍下鲜竹,先在竹尾破开对称的“十”字口子,然后把两根中指般大小的竹片嵌入口子上,再用刀背往十字竹片狠狠地蹭。鲜竹便一节一节地裂开,发出阵阵“ 嗵——笃——啪啦—— ”的爆裂声,那声音是多么清脆悦耳,痛快淋漓!“势如破竹”应由此而来。一竿三丈高的竹子,瞬间肢解为四大块。一袋烟的功夫,他能削完十几条光滑平直的篾青,卷成一箍。父亲削篾后留下一大堆竹屑,三两个老村妇早已虎视眈眈,说那是生火的好料。看父亲破竹,跟看游医摆武档(摆摊)卖药一样,也是一种享受。
父亲更是竹编活的好手,大小的竹器无一不会。我家的箩头(容得下十几担谷)、箩筐、竹篮、粪箕、鱼篓、鳝笼,全部出自父亲之手。有时,他把削下的篾白织成几个小巧玲珑的羊咩咩去逗小孩子,弄得小屁股们争先恐后过来抢夺,这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刻。
父亲还有一项编织手艺,就是织鹞架。那时候,乡下的小孩制作的纸鹞很简单,采竹篾一枝弯曲,一支直竖,撑住一张四方纸,贴上尾巴调好线,即可放飞。父亲织的鹞架却很精致,对称、稳固、轻盈,所以小调皮们特别喜欢。比较复杂的纸鹞有“灵芝”,还有“双桃”、“鲶鱼”、“喜鹊”。 “百足”他是不编的,因为它咬人有毒,孩子们都不喜欢。父亲织鹞架的时候,孩子们半围着蹲在地上,巴眨巴眨地望着父亲手中的把戏,等待着属于自己的玩具大功告成。一顿饭的功夫,父亲能做成三五只。
好玩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,玩具是儿童的天使。在物质匮乏的年代,孩子们找来废旧的报纸或作业本来糊纸鹞,有本事的,可以买纱纸来糊,买一个缝衣服的线牌做鹞线,疯跑于巷口空地,晒谷场上,河滩地里,争着比谁的放得最高。
我们兄弟四人,在父亲的调教下,织鹞放鹞的功夫都比别家的孩子好。搭草棚防地震那年,我们央求父亲精心做了只“双龙戏珠”,还不惜“血本”买回一扎胶线,准备跟邻村苏屋的孩子去“斗鹞”。
“儿童散学归来早,忙趁东风放纸鸢”。一个天高气爽的下午,两村的小孩不约而同来到两村交界的牛冈岭晒谷场上放鹞。不一会,天空中游动着上百只奇形怪状的纸鹞。苏屋的孩子放了架“三叉戟”,个头和气势完全盖过了我们!
“苏屋赢!苏屋赢!”那边的呼叫声响彻半空。
这边也不甘示弱。“一,二,三!长乐——鹞圣(胜)!长乐——鹞圣(胜)!”随着我们的“双龙戏珠”慢慢爬高,“三叉戟”显得相形见绌了。这边的孩子哈哈大笑,鼓掌欢呼。
我们还不过瘾,又喊:“扯断它!扯断‘三叉戟’!”一场“争斗”开始了。两边的孩子放长了鹞线,逐渐往晒谷场中间靠近,双方的鹞线交织缠绕在一起,分不清哪条是你的,哪条是我的。
“断了!断了!‘三叉戟’流了!”只见那架不可一世的“飞机”,失去了牵引,晃动着身子,慢慢地往后退,往下坠,一头栽在田野那边的荔枝林里。而“双龙戏珠”依然昂首挺胸,迎风翱翔。这边的孩子激动得振臂欢呼:“长乐——鹞圣(胜)!长乐——鹞圣(胜)!”那家伙那场面,简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空战!此时此刻,如果父亲在场,他定能享受到像士兵簇拥一位常胜将军一样的欢呼和拥戴……
岁月匆匆,孩子们一批一批长大了,父亲一天一天衰老了,青石巷留下的是父亲佝偻的背影。父亲常常搬来那张自制的竹椅,坐在门槛外,日复一日地守望着晚辈归来。当年的小屁股们路过这里,还不忘向我的老父亲问候一句:“‘鹞圣’伯好!”父亲咧开没牙的嘴,一味地点头:“好,好!大家都好!”干桃核般的老脸显出很满足而又想说些什么的样子。
每年中秋节,我携妻女从城里回来,父亲总会问:“今年城里放鹞啦?城里人多地少,放鹞的人多吗?现在村里人少,小孩不爱这个了,唉!”失落之情溢于言表,俨然一位没有士兵可带的退了役的老将军。我抬头一看,猛然间发现父亲背后斑驳的墙上,依然挂着几只崭新的鹞架,那一定是父亲新近做的,做工虽不甚精美,但是很结实。
我唏嘘不已。父亲变老了,却依然惦记着不老的纸鹞!
(施儒奎)